說了說《三國演義》,講了講《水滸傳》——當然,也不算是水滸,只是說了里面那個叫西門慶和潘金蓮的角色。那些去洪水隨時會爆發的山澗遊玩的人,生拉硬扯也算是個《西遊記》,因為這群作死的玩意兒都上了西天。那今天來說說《紅樓夢》,不然最近這個系列總覺得不完整。
《紅樓夢》我只看過一遍,而且還是粗略地讀完。《紅樓夢》跟弗尼及亞·伍爾夫的意識流小說有異曲同工的妙趣——伍爾夫在文章里寫道「這個窗簾是藍色的」,讀到這里的文學愛好者便開始興奮起來「伍爾夫在意識流小說里,將窗簾設定為藍色,因為藍色代表的是憂郁,所以在這里伍爾夫的內心世界是抑郁悲傷的」。但凡伍爾夫還活著,定會指著這群文學愛好者的鼻子破口大罵「那他媽本來就是藍色的」。
《紅樓夢》的樂趣就在於,不同的人可以發表完全不同的見解,這種見解跟紅樓本身的那種細膩、娓娓道來、字里行間藏著的一個細微表情的變化一樣,也能很細微變化,像是春雨伊始,它還未形成一條固定的流曲之前,它的細水長流可以朝著任何的方向發展,直到他們匯成大流——這也是為什麽《紅樓夢》的文學研究專家至今都是最多的。你見過有多少專家在那里研究《西遊記》里,孫悟空在打白骨精之前眉頭微微一皺是不是他的內心在那一瞬間有了我佛的慈悲和憐憫;《三國演義》確實有很多研究的,但這群人研究方法跟那群敞開肚皮抱著啤酒瓶在飯桌上指點國內國際時政給他三天就能攻下他地的人一樣,他們更多的研究是從戰略和「如果」上面來的——比如「如果曹操沒有相信蔣幹的話,沒有上周瑜的離間之計,那赤壁之戰還會不會輸」之類的;《水滸傳》更沒有太多值得分析的,反倒是里面那些愛恨情仇從凜然大義之中抽離出來後,頗有一番滋味,你讓這群人說出他們對《水滸傳》影響最深的角色,保不齊潘金蓮就是第一名。
因為研究《紅樓夢》是不會有錯的,里面並沒有妖即是妖魔永遠是魔的定義,也沒有大奸大忠的爾虞我詐,因為沒有「對與錯」,所以誰都能站出來說兩句,他覺得林黛玉是個綠茶婊,我也可以覺得薛寶釵是個鑒婊大師,這些都沒問題,所以這麽多年我看過各種意義上的分析,由淺入深、從里到外,到最後我自己都要問問自己,我看《紅樓夢》那會,這一段真他媽是寫的這個?!
唯獨有一個角色的分析,我橫豎來看,都覺有理。反正曹雪芹又不可能活過來指著這群人的鼻子破口大罵,所以角色是什麽、怎麽活,又都變成了一場後世的遊戲。這個角色不如林賈薛這樣的角色,涓涓細流終會匯成讓後人可以隨大流的潺潺溪流,這個角色好像可有可無、分不分析對整個紅樓又沒有太大的影響——我當然喜歡這種邊緣角色,就好像我更喜歡曹操一樣,隨大流都覺得曹操是奸,那說明他身上那些讓人不喜歡的陽謀。《紅樓夢》里我唯一認認真真分析過的角色,只有妙玉。
妙玉本是達官貴族家的小姐,因為家道中落,便去做了僧尼,在賈府的大觀園中,有一個叫櫳翠庵的地方帶發修行。畢竟是仕官家庭出身,所以她對文玩古器詩畫品茗都很在行。很多紅學家認為(我想起來了,這群非要爭論窗簾是藍色所以代表憂郁的人叫「紅學家」),就這樣一個孤傲不合群的角色,特地安插在賈府的「大觀園」之內,一定是有她獨到用意的。而且妙玉還在判詞之中出現,足以說明這個角色是有「作用」的。
妙玉的判詞可謂相當直白了,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這個帶發修行的僧尼就是因為沒辦法做到「不潔不空」,所以她只能深陷在泥潭之中。不潔不空的原因後來被很多紅學家分析為「對賈寶玉有不該有的情愫」,這一點我比較贊同,她借頭年藏的梅雪煮茶的借口,邀請了林薛二人前來飲茶,隨後賈寶玉不請自來,見沒有茶杯,妙玉把自己剛用過的綠玉鬥給了賈寶玉,這個細微的動作被林黛玉看在了眼里;但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時候,就因為是劉姥姥喝過的茶杯,她看都未看就令下人把茶杯扔掉,賈寶玉以為妙玉大概只是潔癖——當然很多紅學家就是從這樣的「對比」之中,讀出了她對賈寶玉的情愫。
我又覺得不全是如此,請林薛喝茶很好理解,因為妙玉篤定賈寶玉會找來,她又不能直接邀請賈府的貴公子,只能借旁人而且還是賈寶玉天天圍著最喜歡的兩個人來,所以喝茶的借口自然得找個好的——冬梅雪、夏荷露,也只有這些高雅至極的玩意兒才能請來林黛玉這個茶藝大師和薛寶釵這個鑒茶大師。至於扔了劉姥姥喝過的茶杯,也很好理解,因為當劉姥姥來到賈府的時候,她一直都被當成猴子來做表演。社會上流和社會底層之間的信息差除了可以賣錢,也可以博人開心,劉姥姥理解不了富人生活,其中的信息差就鬧出了各種笑話——但會笑的,也是這些名門望族的人,嘴上都不說出取笑二字,但又一個勁兒地給她遞些取笑的玩意兒。妙玉扔茶杯,本身就沒做到佛家所言的眾生平等;再者,她也是在那個富人與窮人的信息差的遊樂之中,選擇了一種「身份地位」,賈府上下的人都以劉姥姥為樂,如果那個時候不樂或是站出來阻止大家的取笑,那他是不是就意味著把自己放到了和劉姥姥一樣的身份地位?所以攀龍附鳳本也就是為了生存罷了。
攀賈寶玉的龍,附賈母的鳳,並沒有對與錯,那只是她在賈府的一種生存方式,這也是她絕對做不到六根清凈的根本原因。冬梅雪、夏荷露、春雨無根、秋柿薄霜,這些東西泡出來的茶味道並無濃淡之分,但妙玉說它味道不同說它意味不盡,那便有了不同不盡,因為她在那個看似與世隔絕的小庵里面,品茗已經是一種符號和文化,能和她喝上一杯茶,自然也是懂喝茶的人。
喝茶的人可能不懂,但泡茶的人可以說出宇宙和人類的關系——那就只管喝,品得出什麽濃淡,全看你們彼此要裝到什麽地步;泡茶的人自然也喝不出差別,但濃與淡並不由水與茶決定,而是由跟誰喝決定——那就只管喝,喝得出濃淡,全看你跟這個人茶不自醉人自醉的目的是什麽。
高鶚續寫的《紅樓夢》里,將妙玉設定了一個有趣的情節,她半夜聽見野貓發情的聲音,便動了春心,因暗戀賈寶玉當晚她做了一場春夢。結果這個設定被罵得狗血淋頭,說高鶚玷汙了曹雪芹苦心營造的妙玉一角。我倒覺得未必,自始至終,妙玉這個角色再怎麽孤高寡欲與世無爭,她都不可能逃脫她在判詞里的結局。倒是這群讀者太容易高潮,給妙玉這個角色設定了一個仿佛跟帶發修行一樣的「戒規」,但是那個戒規又真的能斷絕一個人的欲望和善惡嗎?
茶有淡濃品無盡,人無善惡樂盡無。人要是被規範了善惡,茶自然也沒有了濃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