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她推開門,滿目刺眼的白讓她吃了一驚,雪很厚,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堪與老家的大雪相當。
不遠處,花壇劃分開的一片空地裏,已經有人速度地堆出兩個雪人,一個戴著無名氏慷慨貢獻出的紅圍巾,一個頭上套了簡陋的藍色塑料袋,黑色石子眼睛和裂開的大嘴看上去很滑稽。
昨晚就聽見有人談論下了大雪,那時她正把身體團近被窩,對說者興奮的語氣頗為不屑。生在四季分明的北國,每年冬天的景象都仿佛是一場現實版末日雪災,記憶裏最深的就是小時候笨拙地在及膝深的雪殼中跋涉的情景。後來去了外地上學,這地方所見到的雪只有沾濕鞋底那麽一點,陽光一曬了無痕跡,真是白瞎了北方城市的前綴。
起初她對這季節與季節間的曖昧界限感到不適應,冬天裏沒有大雪就好像夏天沒有蟬,如果真正區分季節的是時間,那麽為什麽12月份會出現秋天才有的枯葉,他們搖搖擺擺掛在樹上,非要把本應該光禿禿的樹枝裝點得羞羞答答,毫不在乎已經幹癟皺縮的身子。她覺得這不對,但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或者是長久以來的常識突然被顛覆的不適應,正如那些初到大澡堂裏苦著臉的南方同學那樣,要開始學習適應新的生活習慣。
這是一個緩慢的,黏噠噠,濕乎乎的過程,現在的她想起過去那些糟心事已經很難激起情緒了,不知道算不算是長大成人的標誌。這種感受和以前觀看自己嬰兒時代的照片頗為相似,我們突然就長大了,雖然連你自己也覺得從一個幾十厘米長的小東西成為眼前的大塊頭很神奇。而人的變化那麽慢又那麽快,我前一秒和下一秒都差不多,但我前一年下一年就很不同了。
哲學上有個理論叫每一秒的自己都是不同的自己,如果我思故我在成立,那麽是不是人一旦不思考就意味著死亡,再次思考便是重生。這似乎跟許多宗教的教義上有重合的地方,不過她並非有神論者,對此也表達不出具體的感想。只是偶爾,在思想突然突然放松的時刻,面對眼前的世界她也會冒出一些古怪的想法。
現在,她把手伸向天空,那上面沒有一絲雲,呈現出美麗的蒼藍色,拜某項政策的原因,已經很久沒看見它灰突突的時候了。冬日的天空總是極高極遠,與現在皚皚的白雪構成了一副標準旅遊風景畫,仿佛是放在商店櫥窗或者粘貼板上極其合乎規則的流水線產品。這種突然冒出的工業化想象讓人內心恐懼,甚至使她感受到了一種被包圍的虛假。誰知道這藍色的天空是不是有人畫上去的,一個高大的巨人蘸滿了顏料,一筆一筆塗上去,他描摹不休,每畫一會就要仔細審視一番,看看哪裏重了輕了。巨人不喜歡白色,所以就不肯加幾朵白雲。所以會不會有一天他不再喜歡人類,突然決定把藍色下面的小人擦掉,連讓人們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呢?
最可怕的猜想是巨人已經這麽幹了,在平行世界的上一秒鐘,她把腳剛剛擡起的時候,就有一只巨大的手從藍色天空裏沖出來,像擦灰塵那樣把她擦掉了。她也許死了一次,或者很多次,也有可能活得好好的。但這都不能否認藍色天空裏可能存在正虎視眈眈盯著我們的邪惡巨人。人們看不到,卻不代表不存在,畢竟連科學都證明了有更高緯度的存在,那些看不見的生物也許正嘲笑我們呢!
她越想越害怕,脆弱的內心被濃濃的擔憂和恐懼塞擠地快要爆炸。
唉呀,該怎麽辦呢?
要去提醒他們嗎?
可是既然所有人都生存在一張藍色畫裏,那麽逃又能逃到哪去呢?
接踵而來的問題真是愁人,可是就像最嚴峻的現實所表現得那樣,又有誰會相信這些話呢?天空背後有一個巨人,而我們都生活在一張藍色畫裏。這些荒謬之言只會存在於瘋子之口,她一點也不想變成瘋子,然後被眾人指指點點。
唉!她長籲了一口氣,憂心忡忡地走遠了。在不遠的將來,也許這個女人會忘記冬日裏突如其來的瘋狂臆想,也許在她的背後,天幕上也真的出現一只巨大的眼睛,沖地上的眾人輕輕眨了眨眼。
太陽升上中天,積雪消退,此時此刻,這茫茫天地一片了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