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於庭邊觀那池中荷蓮。
已過春分,那潭池水似也隨著斑斕池魚的遊弋清活了起來。
蓮葉卷著尖角悄悄觸著水面,隨和風點出三兩水紋,漾及岸邊的濕泥上,像是輕輕地撫摸。
苔草半褐半黛密密柔柔地覆著淺巖。
岸頭幾簇新綠叢叢地長起來了,高高低低圍著池水,那是極嫩極新的翠色。
庭欄邊斜掛下幾枝細柳,泌了芽葉,搖搖地散下似是庭面的簾紗。
鶯燕啼囀,蝶燕翩躚,正是萬物復蘇,百廢待興之時。
想是明年也是如此?
這陽光明旭散照,這和風徐徐吹飄,又不知古今多少個日子也是如此天晴日麗,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立於池邊感慨生情。
咿咿呀呀地,傳來了學生們的誦讀聲。
已聽了十余載,這聲音還是這麽朝氣騰騰,仿佛從來不知疲倦。
是啊,學生已去去離離不知幾波、如流水,而先生我,卻仍執筆俯立於講臺之前,如撐篙人。
一屆屆地帶上去,學生的面容卻漸漸模糊,來來往往的他們是如此相似,脾性、模樣,甚至是自作聰明的小伎倆,好像前前後後成百上千的學生中我總能找到極為類似的人。
看得多了,有一種錯覺——這批學生還是初來的那屆,時光似乎從未流逝。
就如眼前這池子,我想。
春生夏盛秋頹冬寂,四季往來返復,亭子認得出是哪一年嗎?
不,認得出的。
我搖搖頭,像是竭力把剛才的傷感推倒。
就比如說柳樹的木紋,池底的淤泥,還有許多我們未曾發覺的東西在歲月中積累,漸漸地我們意識到,那是時間的痕跡。
掌上的皺紋和繭窩,身上無意間落上的傷疤,頭頂日漸稀疏的頭發,不知不覺變更了的月份年頭,還有我那長得飛快的孩子,一切的一切,都在變。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十幾年前的我,又能認得出現在的我嗎?
白駒過隙間,歲月已逝。
是啊,相似,也不同。
而現在的我,也只是漫長又短暫一生中的某個時刻。
但我看到這池中美景,瞧見這變了又未變的紅花綠柳赭木陳石,瞧見學生們朝氣騰騰的大好青春。
人生的確只有一次,但見證的卻有千千萬萬色彩斑斕。
熟悉到了如指掌並不意味著厭倦啊,就如我對已爛熟於胸的授課材料一般,翻來覆去講了練了那麽多遍,我仍熱愛我所執教的知識中展現的那獨特的睿智光輝。
不論帶了多少屆學生,我還是會拾掇起最大的熱情為他們講課。
也還是會被他們純凈又蓬勃的模樣打動。
任是多少熟悉湧上心頭,我仍會耐下心來去分辨這份似曾相識中顯露的新意。
佛家中講究輪回,這一生中生老病死世態法則似是無比相同,
但我們仍能從其中察覺到變化,領悟到哲思,我們還是會以最大的好奇降生於世,探這世間未曾被前世註意到的美好。
如此而言,輪回,亦是新生。
起風了,潭水泛起層層碎紋,波漾開來,輕輕地疊疊地,由顯入平,消逝在岸頭。
蓮葉卷著角兒悄悄地觸著水面,隨波輕搖。池波是前浪,推著後浪嗎?
亦或是後浪拉著前浪?
無論如何,它們圈圈地離遠了,消逝在岸頭。
那我和學生們呢?
年年歲歲間,也是一代推著一代向前跑嗎?
也正因這層層的蕩漾,譚波才止不住地前進啊。
也對,正是這代代間的更替往復,世間才保持著生機和活力,也確能如時代的車輪般,滾滾向前。
是啊,因著時間,我們托著下一代的希望與光芒,大步向前。
時光往復、鶯燕啼囀、綠柳紅花,這風花雪月想是春神也會看倦。
無妨,我且立於池邊,觀那荷蓮漸長,聽那書聲瑯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