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小姐註意窗臺那只青蛙很久了,有多久?一天、兩天,或者一個星期。一般來說,不是什麽青蛙都能引起她註意的。青蛙那麽多,水溝裏、小池塘還有寵物店,太普通也太尋常,沒道理去特意關註。
所以這只青蛙到底有什麽特殊之處,是花紋鮮艷還是品種稀有,其實都不是。青蛙是很普通的青蛙,淺綠色的皮膚,間雜少許褐色和黑色的斑點,沒有任何過人之處,若形容,便用一句:
「這只蛙好像一只青蛙啊」足矣
S小姐在意這只青蛙只因為裝著它的礦泉水瓶就放在樓下那家水泥窗臺上。任何一件東西,哪怕只是煎餅果子,吃得多了便會記住,哪天若是不在了也忍不住心裏想念,煎餅果子如此,青蛙也如此。
猶記得見到蛙的第一日,s小姐便對它的來歷做了一番推測。她覺得這是只很慘的蛙,它大概從蝌蚪開始就被圈在一只礦泉水瓶裏,好像《海洋總動員》裏的尼莫,被糟糕的大人隨隨便便捕捉,隨隨便便送給了同樣糟糕的熊孩子。更倒黴的是這只蛙甚至連一個有過濾系統的大水箱都沒有,只能憋憋屈屈待在塑料瓶,從此蛙生活動範圍只有不到330毫升的水域。
330毫升水能幹什麽呢?放幾根水草,兩顆小石子,一個翻身空間,大抵就這麽多了。s小姐不禁很同情這只蛙,她想若自己成為它,鐵定是「無自由毋寧死」。然而連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對蛙來說也做不到了。它長得實在太大,大到已經不是那個順著瓶口就能滑進去的小可愛。不出意外,這只蛙終其一生都將待在小小的水瓶裏,並祈求它的主人未來也許可能誰知道給它個稍大點的水缸。
可至少還活著不是嗎?即使失去自由,禁錮在一方天地,有空氣存在就忍不住呼吸,投餵食物便去爭搶,陽光點亮天空那一刻依舊選擇仰望,這是一個可悲的生命,也是一個強大的生命,哪怕選擇不了生在哪裏,也一定一定要活著。
它已經活過了第一天,然後是最後一天,一周的結尾,在被主人拋棄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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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小姐現在養成了沒事和這只蛙聊聊天的習慣。過去,在她還對世界懷抱期待的時候,她很努力地學習如何與正常人類交往的相關技巧,那時她最喜歡的作者粉紅色玫瑰夢女士最著名的一句話是「每次相遇帶來的奇跡」。現在她喜歡的作者yellow會寫:「養魚的人很奇怪,因為魚無法擁抱」①。如今女人有多熱愛蛙的安靜,就有多痛恨人類的聒噪,要不是她養死了超過20條魚和三種蜘蛛,怎麽著也要弄一只只「需觀賞無需互動」的小動物放在家裏。而這時候突然出現的蛙,生命力旺盛,別人家養的,無需負責,真可以說是非常完美的交流對象。
就這樣,看著陽光穿透塑料瓶,水色碧綠,蛙在狹小的空間裏轉動,S小姐就可以碎碎念上一小時。她覺得這場景很安逸,蛙既不能逃跑也無法用黏糊糊的皮膚觸碰她的手指,只能被囚禁在一個小小塑料瓶裏,會動,能呼吸,好像一枚有生命的藝術品,很是讓人安心,只可惜保質期短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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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質期是字面意義上的短。
遇見蛙的第三天,塑料瓶裏的水變成了惡心黃綠色,兩邊壁上隱約有一層膩子,水草已經打蔫了,蛙倒還好,沒那麽活躍,卻也時不時動動腿。
「它大概還沒意識到自己被拋棄了」
「它有意識嗎?」S小姐想
第四天,一塊墻皮掉進了瓶子裏
第五天,陽光很溫暖,它偶爾轉動眼睛
第六天,s小姐輕輕搖晃著玻璃瓶,蛙幾乎不動了,也只是幾乎,不出意外的話,明天便能魂歸蛙國。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靜靜關註蛙的死亡過程,眼前的小東西讓她想起了7歲時養的泥鰍,也是用塑料瓶,裝上水,偶爾餵幾粒米飯,就足足活了兩個月,成為她養過動物中壽命最長的一個,比後來那些五彩斑斕的熱帶魚不知強多少倍。
也許越惡劣的環境越能激發動物的求生欲也說不定,S小姐百無聊賴地想,決定明天一早給蛙收屍,以感謝它無聲的陪伴,雖然棺材做不到,但一個垃圾箱還是綽綽有余的。兩者在回歸大地上殊途同歸,並沒有尊卑之分。
這是個很人道的做法,S小姐為自己鼓掌,表示很滿意,轉身鎖上了房門。
第七天
任誰看這瓶子裏裝得都是一只死去的蛙,塑料瓶裏的水渾濁惡臭,水草枯萎,輕輕搖晃瓶子,蛙便「隨波逐流」,若不是瓶子太小,恐怕已經翻起了白肚皮。此情此景,即使是諸如S小姐這樣沒心肝的也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她想,還是不要扔垃圾箱了,沖廁所吧!好歹是從哪來,回哪去。
「小蝌蚪水裏劃,一心要去找媽媽,啊對了!你也算不上蝌蚪了」
女人一邊傾斜瓶口將臟水倒掉,好方便等一下剪開瓶子,一邊嘴巴裏悠悠哼著亂七八糟的歌。她想現在的場景真像《海底總動員》裏裝死的小醜魚打算借助馬桶水遁到海洋那幕,唯一不同的是她手裏這個可不是裝的。
因為她是親眼見證蛙的——
死亡?
遠比同類瘦弱一圈的蛙躺在臟兮兮的水草裏,靜靜睜開了眼睛,驅動著四肢,一步一步慢慢向外爬。
這可真是,
突如其來的驚喜啊。
S小姐微笑著舉起了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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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周,
陽光穿透水缸,水色碧綠,蛙劃著標準的——蛙泳?
它高興得有些讓人討厭,呱呱叫著,將水花踩得四處飛濺。
聒噪、黏糊糊、脆弱,所有最討厭的東西齊活了。
S小姐嫌棄地用一根手指抵住蛙濕漉漉的額頭,幼稚做著角力,接著又笑了起來。
這笑是沒來由的笑,正如這一切也是沒來由的。
女人眼睫微垂,目光渙散不知看向何處,唯有口中發出的聲音柔而低緩。
「至少陪我過完這個冬天吧,小家夥」
她說,
「畢竟,春天就要到了」